文/張孝祥
青城山的竹林總在風起時嘩嘩翻動，像一本被無形之手打開的古卷。我常在竹影婆娑間看見生命的注腳：春筍頂開頑石時迸裂的土屑，竹節(jié)拔高時清脆的爆響，枯竹倒下的瞬間驚起的鷓鴣。這些零散的墨跡，都在書寫著同一部關于"搏"的經(jīng)書。山民說竹子開花是百年一遇的盛事，可當月光下萬千竹花如雪飄墜時，整座山林都在為這場向死而生的綻放顫栗——原來最壯烈的搏擊，往往誕生在看似靜默的輪回里。
敦煌藏經(jīng)洞的殘卷里藏著無名畫工的草稿。千年后的修復師用狼毫蘸著礦物顏料，筆尖在剝落的金箔邊緣懸停，仿佛在與當年的呼吸共振。那些未完成的菩薩衣袂仍在風中飄蕩，畫工臨終前擱筆的遺憾卻化作另一種永恒——當現(xiàn)代人的筆觸與古人的殘墨重疊，時空褶皺里綻放出新的蓮華。一位老修復師告訴我，他修復的飛天手中斷弦的箜篌，某夜竟在月光下傳出斷續(xù)的泛音?；蛟S所有未竟的征程，都會在時光長河里找到回響的知音。
江南老巷的青石板上留著深淺不一的鑿痕。打鐵鋪第三代傳人掄錘時，火紅的鐵塊映著他手臂上蜿蜒的疤痕，像條熔巖河。祖父的錘子曾在抗戰(zhàn)時鍛過大刀，父親的鐵砧見證過合作社的沸騰。此刻淬火的水霧中，他正鍛造一柄未開刃的唐刀。金屬在反復鍛打中漸顯紋理，如同命運在重擊下顯影的脈絡。最后一錘落下時，整個作坊突然寂靜，只余鐵器在冷水中嘶鳴的余韻。刀身映出他鬢角的白霜，也映著天井外盤旋的燕子，它們正在銜泥修補去年被臺風摧毀的舊巢。
蘇東坡在赤壁江心放下酒杯的剎那，看見月光在浪尖碎成銀鱗。貶謫路上的萬首詩稿，黃州城外的東坡肉香，嶺南瘴氣中的荔枝紅——這位天才詩人把整個人生當作宣紙，用悲欣交集的墨跡寫就"搏"字的狂草。當他在金山寺畫像上題下"問汝平生功業(yè)"，三州功過都成了江心月的倒影，唯留雪泥鴻爪的墨香漫過千年。史書不曾記載的那個秋夜，他或許聽見了長江水將他的詞句沖刷成鵝卵石，而千年后的孩童仍在沙灘上撿拾這些發(fā)光的礫石。
實驗室的熒光屏在深夜依然閃爍，年輕科學家記錄第137次失敗的數(shù)據(jù)時，窗外飄來玉蘭的暗香。培養(yǎng)皿中的菌群正在生成新的蛋白質(zhì)結(jié)構(gòu)，就像他眼白里的血絲織成秘密的網(wǎng)。突然響起的儀器嗡鳴驚醒了打盹的助手，他們看見顯示屏上躍動的曲線正勾勒出從未現(xiàn)世的幾何之美。晨光穿透玻璃幕墻時，那些因激動而顫抖的手仍在繼續(xù)記錄，仿佛追逐黎明的夸父終于觸到了光的溫度。而隔壁實驗室傳來試管爆裂的脆響，另一位研究者正默默擦拭鏡片，準備開始第138次嘗試。
南極冰原上，地質(zhì)隊員的帳篷在極晝中亮如琥珀。他們鉆取的冰芯剖面里，封存著十萬年前的一粒榆樹花粉。當顯微鏡下的古老生命重新舒展時，女隊員的防護面罩上結(jié)滿冰晶，宛如朝圣者額頭的汗珠。暴風雪來臨前最后的采樣中，他們發(fā)現(xiàn)了冰川底部躁動的熱泉——地球永不愈合的傷口里，正涌動著孕育新大陸的巖漿。
合上這本用熱血與星霜寫就的書卷，始知生命原是永不完稿的史詩。古銀杏在秋風中拋灑金葉，每片都鐫刻著時光的掌紋；長江水漫過夔門的礁石，漩渦里沉浮著未說完的傳說。當我們把每一次呼吸都當作絕筆來書寫，縱使墨跡未干已化飛灰，那奮力劃過夜空的軌跡，便是對生命最莊重的鈐印。山巔的孤松仍在與雷霆對弈，深海的管蟲依然在啃食永恒黑暗，而你我掌心的生命線，終將在某個黎明與所有搏擊者的指紋相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