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李揚名
 

蟬聲是竹林的第九重年輪。每當暑氣將柏油路烤出瀝青的甜腥，那片青翠的竹海便翻涌起綠色的潮汐，成百上千只夏蟬在竹節(jié)間織就金箔般的聲網(wǎng)，將整個夏天困在震顫的共鳴箱里。

正午的竹梢是懸空的青銅鐘。我們總愛在蟬鳴最熾烈的時刻攀援，竹竿被無數(shù)手掌摩挲得發(fā)亮，像條蟄伏的青龍。阿豪的手掌紋路里嵌著竹屑，卻總能精準卡進竹節(jié)凹陷處，他的布鞋踩在竹枝上發(fā)出“咔咔”的脆響，驚起幾只新羽的蟬，撲棱棱撞碎滿樹陽光。當竹枝彎成滿月般的弧度，蟬鳴突然拔高八度，仿佛在替我們吶喊。風掠過竹海的剎那，整個竹林都成了巨型蹺蹺板，我們像懸在空中的竹蜻蜓，看自己的鞋尖掠過弟弟的鼻尖，看游弋的竹影在地面裂變成嬉笑的小人，看竹葉上的露水在晃動中碎成星子。

蟬蛻還掛在竹枝上的黃昏，蕩秋千的繩子就變成了“風火輪”。我們把砍下的竹筒打通，用麻繩串成晃悠悠的秋千架。小明總愛閉著眼數(shù)數(shù)，“三、二、一——”的尾音剛落，秋千便載著竹筒的清響掠過竹林。她學著紅孩兒叉腰的模樣，辮梢的紅頭繩在暮色里劃出小太陽，蟬聲忽遠忽近地追著秋千跑，有時被壓成悶雷，有時又沖上云霄變成銀鈴。竹筒里積的雨水搖晃著，映出我們扭曲的笑臉，像被蟬蛻染了金的剪影，而所有搖晃的時光，都仿佛在竹節(jié)深處結晶成永不褪色的蟬聲琥珀。

蟬鳴最稀薄的子夜，竹海會吐出另一種秘語。我們偷摘竹筍當號角，在露水未干的石階上吹出不成調的夜曲。月光把竹影拉成流動的墨跡，蟬聲成了流動的留聲機，把白日的喧鬧慢慢倒帶。小菊說竹節(jié)里藏著會唱歌的精靈，我們便把耳朵貼在竹筒上，聽見年輪里沉睡的雷聲，聽見去年夏天某只蟬未說完的告白。

如今每當我經(jīng)過鋼筋森林，總會被中央空調的嗡鳴驚醒。玻璃幕墻折射的陽光再燙，也燙不化記憶里的蟬聲。那些懸在竹梢的夏日，早已和蟬鳴的DNA融為一體——當城市蟬鳴變得像電子音效般規(guī)整，我仍能在梅雨季的黃昏聽見竹海潮涌，看見無數(shù)透明的蟬翼，正托著童年掠過永不褪色的夏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