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

1980年3月新兵訓(xùn)練結(jié)束后,我被分配到正在施工的89327部隊一營四連。
連隊駐扎在焉耆縣城開都河大橋傍邊,在焉耆修橋、筑路、讀書、寫作的一年多里真實地感受到了焉耆的那種特殊待遇一一蚊子
焉耆的蚊子,是造物主的一支奇兵。
它們不是尋常的飛蟲,而是天山與博斯騰湖共同孕育的精靈,是戈壁與沼澤交織出的狂想曲。古語云:"伊利的蘋果,哈密的瓜,焉耆蚊子一把爪。"此言非虛。若論蚊之盛,天下無出焉耆之右者。這里的蚊子,不是江南水鄉(xiāng)的纖弱之物,亦非中原大地的零星散兵,而是鋪天蓋地的鐵騎,是遮云蔽日的烏云,是足以令牛馬倒斃、旅人膽寒的自然之力。
焉耆盆地,乃天山與庫魯克塔格山間的陷落之地,博斯騰湖如明珠鑲嵌其中。這里水網(wǎng)密布,沼澤連綿,開都河九曲十八彎,將大小尤勒都斯盆地的豐沛水汽盡數(shù)收納。每當(dāng)夏日,天山雪水融化,涓涓細(xì)流匯入盆地,形成星羅棋布的濕地與淺灘——這正是蚊子最鐘愛的溫床。古焉耆國人曾在此牧馬放羊,而今土爾扈特人的后裔依舊在此逐水草而居。人與牲畜的血,成了蚊子世代繁衍的盛宴。
黎明時分,蚊群如黑云壓城。它們振翅的聲音,不是江南蚊蚋的嚶嚶細(xì)語,而是千軍萬馬般的轟鳴。唐代詩人岑參若至此,定會改寫他的邊塞詩:"輪臺九月風(fēng)夜吼,一川碎石大如斗"——在焉耆,這風(fēng)吼當(dāng)是蚊群的振翅,這碎石當(dāng)是蚊陣的密度。清乾隆年間,土爾扈特部東歸,清廷賜予他們這片水草豐美之地,卻未曾想,這豐美之下,暗藏著如此駭人的"空中鐵騎"。
正午烈日,蚊群暫避鋒芒。但沼澤邊緣,仍可見它們?nèi)缥⑿蛻?zhàn)斗機般盤旋巡邏。這些蚊子體型碩大,色澤深沉,非中原常見之種。它們有著天山雪水的冷冽,又帶著戈壁風(fēng)沙的粗糲。當(dāng)它們集群出動時,天空為之變色,陽光為之黯淡。牲畜不堪其擾,常成群奔逃,甚至跳入湖中以避鋒芒。古焉耆馬善泳,能在沼澤中如游龍穿梭,或許正是為躲避這無孔不入的空中敵寇而進(jìn)化出的本領(lǐng)。
黃昏將至,蚊群再次集結(jié)。這一次的攻勢,比黎明更為猛烈。它們?nèi)绾谏纳硥m暴席卷草原,又如蝗災(zāi)般吞噬一切生機。唐代安西都護(hù)郭孝恪曾率三千精兵穿越銀山道,奇襲焉耆都城,若他遇上這等蚊陣,恐怕也要退避三舍。蚊群過處,牛馬倒地,皮毛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點,宛如被萬箭穿心。牧民們不得不點燃苦艾與紅柳,用濃煙構(gòu)筑防線。這煙幕戰(zhàn),是人類與蚊子之間延續(xù)千年的拉鋸。
夜色深沉,蚊群的攻勢不減反增。它們透過帳篷的縫隙,鉆入牧民的居所;它們附著在牲畜的皮毛上,貪婪地吮吸。古焉耆國的王公貴族或許曾在華麗的宮殿中躲避這小小的暴君,而今日的牧民,則不得不與它們共處。偶爾,一只特別碩大的蚊子會闖入燈火之下,其體型之大,翅膀振動之響,令人不禁想起《莊子》中的鵬鳥——"鵬之背,不知其幾千里也;怒而飛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"焉耆的蚊子雖無鵬鳥之巨,但其集群之勢,確有遮天蔽日之威。
在這片土地上,蚊子不僅是害蟲,更是一種自然奇觀,一種生存考驗。它們與焉耆的馬、羊、牛一樣,是這片土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正如辣椒在這片戈壁灘上生長出最艷麗的紅色,蚊子也在這水草豐美之地進(jìn)化出最頑強的生命力。它們是天山與博斯騰湖的孩子,是開都河與沼澤地的產(chǎn)物,是焉耆獨特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中的一環(huán)。
焉耆的蚊子,是自然的詩篇,是荒野的絕唱。它們的存在,讓這片土地更加神秘,更加野性,也更加真實。當(dāng)旅人離開焉耆,帶走的不僅是紅辣椒的鮮艷記憶,還有那些如戰(zhàn)斗機群般呼嘯而過的蚊子——這是焉耆最獨特的風(fēng)景,最深刻的印記,最難以磨滅的鄉(xiāng)愁。
2017年7月2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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